怎么说我的家乡南宁呢,故乡人善嫉 ,商业困顿,生活不易,欲望低微 | 二湘空间
图源网络
回乡偶书
文/陆源
南宁是一座四季常绿的城市,也因此是一座终年木叶纷脱的城市。直到今日,我才终于发觉,或者说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那几天,草色在无声爆炸,名目繁多的植物从零散记识的罅隙间向外𣸣溢,长势迅猛,难以遏制。街边,爆竹花在我们头上和脚下吐蕊。湖边,粉美人蕉密丛丛布列开来,构建着印象派大师们钟爱的画卷。然而淅淅沥沥的雨水里,景物朦朦胧胧,犹如昏瞎者之幽念悄然稀释了真实世界的可见度。视觉图谱亦不乏断层线:原应客观的诸色诸形,受回忆与习尚之影响,往往会展露各不相同的历史风貌。后果是,京剧团的排练场收存了八十年代的寂暗,横穿本城的铁路则依然反射着九十年代的遥迢光泽,至于那些顺利融入新世纪格局的街道、建筑和社区,多多少少显得冷酷,不念旧情,不通人性。我童年的荒草唯有揳扎在犬牙交错的楼群之中,躲藏于更为隐秘的光阴巢穴深处,接续生长,出出而不穷,连连而不绝……
南宁无疑是一片天气的迷魂阵。哥哥告诉我,今年立夏比去年冬至更冷。台风,尚待命名的台风,大量积雨云堆聚形成的巨型旋涡,即将从东南外海向左右江沿岸大步袭来。行车道两旁,重重碧翠往身后疾掠,并无句子从写作者心底涌涨呈现,文字围绕他列队。我一路忧恼,北京像一颗沉甸甸的心脏危悬在遐远北方,像一位晕眩的孕妇引人牵挂。
青山上,蹒行于寂静榛樾间,走进凄怅绿意里,头顶布满了藤萝、榕树的气根。雨水滴漉,枯枝坠落,鹧鸪声声,岩溪中似有蝾螈匿避。艰难啊,胆魄衰变的午夜,浓暗使人如饮醇酎。众多渺漫难明的思绪。
同样,邕城的阳光酒精含量极高,直直照射下来,足以将我灌醉。街头的陌生人好像戴上了无形潜水镜,在精神致盲的泳池中泅游。到处是打黑除恶的大字标语。水街、水塔脚、七星路……这些朝苍宇散透着旧时余温的地名,有消沉念绪,它们被周遭的高楼大厦齐齐贱卖了。新老居民在各自心中默默拧紧夏季的黄昏,在月夜表层遁行,提防着故伎重演的阳谋和灾异。
动物园里,大象、棕熊一个劲儿摇头晃脑,终日以这种看上去非常蠢笨的行径纾解烦闷。我们的星球会不会也是一座面积巨大的动物园?可能性很低。否则,它那无所作为的管理员得多么差劲啊。
作者新作《昨晚妈妈打来电话》
本地的笑容明显比首都稀少。受到老幼同乡的无言染浸,我也跟多数人一样耷拉着嘴角,脸皮紧绷绷:北京的鸡血顿失效力。然而,痛心在于,家族的几名少年也丢弃了笑容。他们的母亲无不意志坚定,其广阔阴影笼罩在儿子的天灵盖上方。岁岁日日,大气压居高不落,昨昔顽童过早、过快地顺从于标准规格的命运籍箓。伟人倒下时,思想融入了土地;家族的长者殒逝时,精神留给了儿孙。可是真正的传承已烟消云散,今人不得不在粉末状现实的基底上自我成长,自我教育。死亡向前滚动,片刻未息。诚然,大地仍属于生者,托马斯·杰斐逊的名言依旧确当,但他们感觉永恒的天空一直在沉降,沉降……
故乡人善妒。因此,总合而言,甚乎全桂上下,谁也不希望远亲近邻、游子归客,以及四方外来者侵扰自己贫弱的宁静。阴暗心理将团结之纽带割断。这是出于既得利益阶层的私念或愚怯,还是出于更广大民众的浅陋或褊狭?
商业困顿,生活不易,愿欲低微。几年前,当整个国家还在经济快车道上狂飙,当雾霾还覆罩着华北平原,地方景气的余晖尚能给予我故乡丝丝缕缕温暖。然而,引擎放缓了,匮乏高科技的凡庸地带立即寒意阵阵。酒席间,老校友说,如今领导主张学贵州。到底该怎么学?精神上苟安一隅的慵惰不仅捆住了我们的手脚,也拘缚了我们的头脑。
傍晚,窗外市廛的嚣声细碎如海螺在耳边呼呼作响,又如钢琴低音部在满座的大剧院里回荡。水绣球正处于盛花期,家乡的暮空光彩陆离:樱桃色,藕荷色,青柠色,小麦色,山栀色,跳蚤色,松花色,曜岩色,虾壳色,龙血色,沙棘色,芥末色,帚石楠色,覆盆子色,深葡萄色……时时刻刻改变,像一颗幻化无常的稠膏蕈。我隐约体察到,雄心以乡愁为食,而乡愁,接近于暗物质,形迹难觅,却扭曲着归乡者有意无意接收的诸般图景。实际上,本人的感慨,前贤已感慨过千百遍,他们五花八门的感慨任君拣选,引用学似堪泯除“天地悠悠,独我一份”的顽固错觉,那井底之蛙的顽固错觉。也许今天的作家只须标清楚句子出处就足够了。你不妨这么写:“啊,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第九页!啊,见鲁迅《华盖集》第七十页!啊,见泰戈尔《园丁集》第两百零四页!啊,见拉罗什富科《道德箴言录》第三章第一节!啊,见洪应明《菜根谭》处世篇第六句!……”如此一遍,关于桑梓之地,乃至关于世间百端,该说的不该说的,便统统说完了。
作者新作《昨晚妈妈打来电话》
母亲做媒的业务持续增长,范围人群扩展至六零后,且将进一步延伸至五零后。她已经很久不看电视剧。她在我过敏红肿的鼻子两侧涂上了绿莹莹的青草药膏,说,很凉很爽,你一定要试试,认准“金卧佛”牌商标,泰国出产,在东南亚极畅销,主治肌肉损伤、晕车、蚊虫叮咬,她照着说明书往下念。哦,禁止服食,孕妇慎用。请揉擦患处。
母亲建议我多吃黑芝麻,多吃她寄去北京的三七粉,多吃这个多吃那个。我一次次让她白费唇舌。母亲不知为什么开始讲述她多年工作伙伴的弥留惨状。我上幼儿园时便熟识的“小五子”阿姨,心脏瓣膜钙化,庸医却建议她接受微创治疗,终致损伤处崩裂。生机渐逝的妇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全身虚肿。母亲说,几位同事去医院探望“小五子”阿姨,看到遮盖她可怖躯干的毯子,因其心脏垂死挣扎的绝望敲击而一下下向上耸动。造孽啊!母亲颤声哀叹道,这女人神经搭错线,她干吗不听从你表姐夫的建议,做个心脏瓣膜置换手术?唉,造孽啊!接着,话锋一转,母亲又向我细数“小五子”阿姨的斑斑劣迹,从她违规评上副高职称,到她趁火打劫占用别人的购房指标,再到她家里乱糟糟,几乎没地方下脚……
母亲退休前一直当会计,替人记账行财,死活不论。每次送葬她必到场,与殡仪馆结算,也为亡者与尘世清算。她谙熟那一整套流程,与阿玛兰塔差可颉颃,而其中不乏家学渊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外公在一家棺材行担任襄理。
近几次回家,很难不谈及母亲最好的朋友农医生。这位妇产科专家下乡插队时自学成才,救人无数,乃是南宁市医界顶呱呱一号人物。她多次预言自己活不过六十四岁,没想到居然应验。农医生死于车祸之日,正值立春,我父亲跑过来插嘴说,当天他群发消息,提醒熟人亲友要注意安全。“古时有躲春的习俗,”老头子绝不放过任何卖弄学问的机会,“那一日,阴气大盛……”
我终于认识到,父亲已经从一个牢骚满腹的中年语文教师变成一名彻底愤世嫉俗的老年社会观察家。他诅骂一切事,鄙视一切人。他觉得乱糟糟的脱榫时代让自己眼睛犯疼。他一脸“使厌见者不见”的死相,并将这一脸死相遗传给我。春去秋来,他永远穿着棉背心,缩在台式电脑前下象棋,脑袋上悬着一大窝虎头蜂。他不含丝毫情绪地抽烟,喝酒。他不旅游,不锻炼,更不体检。除了每天下楼买两注福利彩票,他完全不出门。他随时打盹,深宵读书,无论是醒是睡,床头灯始终如本命灯一般亮着,从夜达明。他同儿子掰扯什么“缅桂”和“玉兰”的区别。他吹嘘自己在北京火车站找黄牛买票的奇遇。“我公鸡独条肠,跟定你!……”他根本不打算为健康长寿费一丁点儿力气,却纯乎迷信地认为自己能活过九十岁,并且一路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作者新作《昨晚妈妈打来电话》
某日,下午三点钟,我坐在北海红树林附近的一片沙滩上,思考着父亲的人生。他有没有这样思考过他父亲的人生?海风渐强,海浪渤潏,将藻类、死鱼、脏泡沫、塑料袋、矿泉水瓶,以及蹈海自杀者脱掉的鞋子、捋下的袜子冲上陆地。太阳西沉时,招潮蟹仍旧忙碌,沙滩已阒无人迹,暮光泛流,仿佛金黄色蛋糕涂上了薄薄一层黑莓酱。
你说人们为何要在自己的忧虑上再叠加忧虑呢?经此一问,你便孑然一身,似接于大道,其实离大道越发远了。啊,我像屡受刺激的鼻窦一样勤勉,无休无止分泌着……
夜暗将我不复熟悉的城市拥入怀抱。夜暗的城市里分布着食客零星的夜市。建政路,有个七旬老妪在黑湿的街边卖菜,她枯守自己的青菜摊子犯困,脑袋耷拉于身前。这是下雨的晚间九点四十五分。多么冰冷的立夏之夜!仰头看到闪光的雨线自天穹倾落。世人的喜怒哀乐、死生聚散,他们的低语、咆哮、谎言、真情,以一道道电磁波的形态在深灰色萧瑟中辐射,寻找基站如寻找精神寄托,抗拒信息衰减如抗拒孤苦伶仃的宿命。在一家空间狭小的糖水店内,我吃了一碗清补凉,又买了一袋绿豆饼带走。女老板的长相颇似昂山素季。当晚她格外乏惫,格外无精打采,没招呼我这个每年关照她一次生意的奇怪老主顾。洼陷积水的巷子里,年轻男女来来往往,哜哜嘈嘈,美食铺溢出蒸汽漫漶了他们的面容,又将各色衣服反衬得愈加明艳。看不见的音箱在循环播放一段广告语,那浑厚的男声颇有“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的慷慨豪壮,字正腔圆地阐发着滔滔宏论:“正规皇室手法,请上三楼,有推拿、理疗、足疗、采耳、眼疗、鼻疗、艾灸、汗蒸、刮痧拔罐、修脚,医治甲宫炎、老茧死皮、脚气脚痒、灰指甲、鸡眼,调理落枕、闪腰、颈椎病、肩周炎、关节错位扭伤、感冒发烧,还有其他保养,让身体更健康!……”接下来,是一支节奏铿锵的白话歌:“爱一万次够不够,苍天你可知我的感受,分手当日我心颤抖……”
只有在街巷湿津津的夏夜,只有在细雨里,只有在此时此地,才可以遘遇这般诡诞的语音组合。某一瞬息,灯盏和灯盏之间并不全然是漆黑,光正一点一点地结为晶体,如星辰的垒阵,如魂灵蜂集。疾雷晾晒于远空,往人间投下清谧的倒影。
返回住所路上,看到一个双唇饱满、耳边垂绺的姑娘,似乎很兴奋,不停拍打着男友的青皮头。
南宁老照片 图源网络
我是真正的老南宁,我童年的玩伴大多不是,他们的家庭来自北京、上海、广东,还有区内的桂林、柳州、梧州、河池、百色、合浦……很久以前,我祖父祖母领着我父亲和姑姑迁到南环路落脚,而我外公一家,当初住在邻近的中山路。我小时候,跟着几个说北流白话的陈姓老头子去万国酒楼吃早茶,从晨间吃到日斜,然后回家吃晚饭。陆家大少正是来这里宴请同窗,庆祝自己靠偏方治好了该死的梅毒。其实他并没有治好。游步于白天幽阒的共和路,感觉两旁的旧房子吞食着空气中析出的黑暗元素。我们走过兴宁路,走过民生路,走过金狮巷,走过喧闹的传统商圈。老城区令人感到亲切,而它旁侧面积广大的新城区,连带那繁华富丽的天际线,却颇为隔阂,颇为疏远,尚需慢慢适应,或许这辈子已无法适应。我想起了三十九岁弃世的台湾作家袁哲生,他先天是一名躲藏爱好者,曾把闲赏度过的一日比作时空融化了的迷宫。我即将平安度过自己的三十九岁,迎来四十岁,年华之蔷薇……
凌晨,赶赴机场,脑子里蓦然闪现一帧画面:某个已不重要、但难以忘怀的旧交,坐车从你家楼下经过,而你正摊开四肢,落入深眠的渊潭。此时此刻,蛰伏于人们心底的宁谧如月光,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弥散开来。